…他合起掌,用不太流利的英文一個字一個字,生怕傳達不清似地對我說:「也許,今晚,是上帝要給妳的,一個禮物!」…
我是在街頭發樣書時認識他的。當時我已經準備收攤,他卻緊握著師父的雜誌捨不得放下。我因為連站了四個小時,腰酸腿麻,又被兩個糾纏不清的乞丐婆煩得只想逃跑(註:這個國家乞丐很多,大家經常給他們錢,久了便覺得有些煩,連我也被傳染了),以為他和之前的丐婆一夥的,於是便毫不客氣地一把從他手裡抓回雜誌,放入提包。沒想到他完全不在意我的粗魯,仍然慢慢地、一個字一個字地說:「妳,真的要回去了啊?」一邊開始很俐落地幫我收攤位,跟他那拖拉拉的語調一點都不搭配。
後來,他居然來參加錄影帶座談會,不過從頭到尾他都低頭吃著我準備給大眾試吃的素食,直到90分鐘的錄影帶看完了,開始教方便法,他還握著盤子,吃得嘖嘖有聲。當時我真的很不以為然,甚至掠過輕視的念頭,心想:「果然是丐幫,來到〝我們這樣神聖的聚會〞,也敢吃成這樣!」
打坐後,大眾反應很好,紛紛詢問著再聚的地點,他竟然也追在後面問地址,我沒有搭理他。座談會結束後,大家送我回住處,我們邊走邊聊得很開心,他什麼時候消失不見的,我都沒注意到。
隔天,當我正哼著歌,準備共修時給來賓享用的餐點時,門鈴響了,他竟然找上門來了!我驚訝地頭手並搖說:「今天,今天不共修了!」他看我嚇得語無倫次,平靜地問:「為什麼?」在不能打妄語的情況下,只好硬著頭皮請他進來,心想:「好了!隨便讓一個來歷不明的人進來,萬一他心懷不軌,我該怎麼辦?」我發現自己竟然恐懼得暗暗發抖,只好在心裡猛求師父。想起他昨天的吃相,我不很樂意地問:「餓嗎?要不要吃飯?」他不負所望,結結巴巴地說:「也無…無所謂,吃一點可以!」
結果,那些原本說要來的人一個都沒有來,我邊盛著精心準備的食物,邊想:「煮了兩小時,竟然是為了你!」這時,一個警示的聲音在我頭頂閃過:「就是因為妳生起不敬心,所以他才必須再來吃,好給妳彌補的機會。」我嚇了一跳,恐懼感頓時減少了,集中注意力在智慧眼,開始端詳這個陌生人的舉動。
他在食用之前,擺弄著餐具像在思索什麼,然後他的英文突然流利起來:「我吃得慢是因為我只有七顆牙齒,人家吃五分鐘,我得吃半小時。」還跟我分析咀嚼的過程,語氣和大學教授沒兩樣。
心事被識破,我臉都紅了,為了遮掩內心的尷尬,忙著去放錄影帶。但因為俄語的影帶只有一卷,座談會上又已經放過,他便問:「有沒有別的?」,我暗想:「那天你都低著頭在吃飯,哪裡有在看!再看一次又何妨?」終於,我還是選了一卷平時自己最喜歡的英文開示播放。幾分鐘後,他說他英文程度不好,能不能改看別卷?又輕描淡寫地說:「不過,就怕妳喜歡看這卷。」
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手腳發麻地翻找著帶子,他又冒出一句:「沒有生活影帶嗎?」那語氣與其說是詢問,倒不如說是提醒。我打了個寒顫,心想:「我正好有一卷剛從莫斯科送來的『非洲之旅』,他怎麼會知道?」
畫面上出現師父在市場上輕鬆購物,不像講經台上那樣,流浪漢先生說:「是師父耶!多簡單,像個孩子。」他萬分讚賞,說著便從座椅滑坐到地板上,像印度徒弟在師父座前那樣恭敬地坐著,轉頭對坐在大沙發上的我說:「這樣比較好,我喜歡簡單的生活。」我又一驚,忙鋪開地毯和坐墊給他坐,這是原先準備好以便萬一很多人來時使用的,終於沒有白準備。他邊看邊說拍攝剪接都不錯,又說以前他就是從事攝影這一行。這時他專注地凝視螢幕,蓬頭垢面的臉上籠罩著一層聖人的光輝。
我用眼角偷偷打量他的動作,他還沒有吃完,又想專心看電視,便將盤裡吃剩下的飯菜很珍惜地用叉子整了一整,十分有教養。我反省剛才送飯給他時是不是不夠尊重,眼淚便潸然落下,為自己的勢利和有眼無珠羞愧得無地自容,背過身偷偷抹掉淚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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